第105章 生命树:五(1 / 2)

阿箬有神明 温三 1987 字 2022-08-18

阿箬终是逃了。

在那医馆的缝隙里,第一眼看见的不是何桑,她似乎松了口气,但没一会儿医馆开了扇小门,何桑被人从后院请出来时,阿箬便有些无法呼吸了。

一切似乎都没变,她记得何桑以前救人时也是这般,微微皱着眉头一副悲悯模样,下手很轻,只要是给将死之人看病,左手都会忍不住发抖。

方才在医馆里,何桑将苏妍暂且放在桌面上,给小姑娘把脉后又去看她的眼睛。他的左手握紧成拳放在小姑娘的脸颊旁去固定她的脸,右手掀开她的眼皮,阿箬甚至知道,他的左手手指一定都麻了。

记忆回到过去,阿箬想起何桑之所以左手会抖的原因。他也曾治死过一个人,因为不是正儿八经的大夫,早年间跟在某个老大夫身后学过几年药理,尚未出师便遇上了战争,再然后沧州大地变成了人间炼狱。

那时还没有何时雨,只有阿箬跟在他身后,阿箬当时走路还不算稳当,说话也有些奶声奶气的,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,是因为何桑没有救活那个人,被那人家里的人围在一起殴打,险些丧命。

可他没有丧失救治他人的心,他依旧希望这世间众人无病无灾,只要是被他碰上了的,何桑多半愿意管上一管,尽自己所能去保住对方的命。

何桑说,他救人手抖,不是因为惧怕救不活对方后被人打,而是他永远都记得,第一个在他极力治疗下死去的人的感受,他不是胆怯,他是敬畏生命。

阿箬曾对他说过:“以后我学医,帮爷爷给人看病。”

他却道:“阿妹以后别学医。”

因为他不想阿箬也与他一样经历那些。

何桑是个和蔼的人,若非睿智温柔,他教不出温润的何时雨,也教不出无邪的阿箬。

阿箬离那医馆仅十几步路,这十几步外没有灯光,加上医馆里的人全心在病人身上,根本没人能看见她。她立于风雪中,雪却越来越大,鹅毛般飘落,让那暖黄色灯光下救人的画面成了她不可触及的过往,如镜花水月,一碰就碎。

她只是把苏老爷放在门前,就牵着寒熄离开了。

何桑在救人,他们不能打扰。

阿箬是这样安慰自己的……若她现在去找何桑,那苏老爷和苏妍便没有活路了。总之人找到了,听人说他练了长生不死的丹药,在东陌城至少待了一百多年,既如此,明日人也还在,跑不掉,不急于这一时。

话如此说没错,可她心里清楚自己是胆怯了,不舍与畏缩让她选择了暂时逃避,好理顺她脑海中那些纷涌而来的情绪。

离了那条街,大雪迷人眼,寒熄伸手轻轻扫去阿箬睫毛上晶莹的白色,收回手的刹那便在二人身侧设下结界。

没有夜风,阿箬也没有方才在医馆前颤抖得那么厉害了。

寒熄不懂她对何桑的感情,她能直接找到何时雨的家里等待何时雨,却在看见何桑的当下选择了逃避,在阿箬的心里,何桑与何时雨终是不太一样的。

自然不同,因为阿箬是何桑救活的,带大的。

“对不起啊,神明大人,我可能要缓一缓才能去找他了。”阿箬的声音有些发哑。

与在城门前故意软下声音颤抖着向守城门的小兵卖可怜不同,此刻的阿箬是真的可怜到寒熄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。她双眼有些混沌地盯着远处,一条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街道不论从哪方去看都是漆黑的,阿箬在挣扎,在痛苦,所以她的手一直都暖不起来。

“阿箬。”寒熄忽而停下。

他不忍心看见阿箬失魂的模样,也不需要她的歉意,他叫住阿箬的名字,这回没有询问,在阿箬朝他看来的那一瞬间,便把少女抱入怀中。

怀抱是温暖的,不论是人还是神明,拥抱都会产生一种神奇的力量,让人安心、依赖,变得脆弱、或坚强。

阿箬很少哭,何时雨死的时候她都没有落过一滴泪,她这一生自岁雨寨犯下滔天罪孽后,阿箬便只为寒熄一个人哭过。再苦再累,再痛再难,她都咬咬牙便扛过去了,可这回不过是短暂的碰面,对方甚至都没看见她,阿箬便觉得自己浑身仿佛遭受毒打般,痛得直不起腰来。

一声呜咽从寒熄的胸口溢出,阿箬的脸埋在他的衣服里,泪水从眼角落下便立刻凉了下来,明明只有几滴,却洇湿了寒熄的衣服。那冰凉的泪水贴着他的皮肤,如毒般侵蚀着他,连带寒熄也变得有些难忍的胸闷无措。

他的手贴着阿箬的发丝轻轻抚着她的背,寒熄从来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。

早在秋风峡之后,阿箬就做好了随时会遇见何桑的准备,可真正遇见后先前的准备都化作了泡影,无法面对的人永远无法面对,无法看破的事也依旧糊涂着。

何桑是……救了她,养大她的人啊,若这世上没有何桑,也就不会有阿箬了。

可何桑却也是骗了她,害了寒熄的罪魁祸首。

三百多年前的枯林里,阿箬发现奄奄一息的寒熄后,第一个去找的便是何桑。因为她信任他,她从未想过这世上或许任何一个人会害她,但何桑一定不会,她连如此假设都不曾设想过,却偏偏是何桑将寒熄交给了岁雨寨。

何时雨不知缘由,可何时雨曾在阿箬杀死岁雨寨里的人又逃出那里后,几次找过她。

他想解释,只是阿箬不想听。

何桑没来过……

那夜篝火未熄,阿箬疯了般拿着屠刀砍杀了岁雨寨三百多号人,胳膊都快挥断了,最后用刀嵌入自己的心脏,想要赎罪解脱。可后来他们都死而复生了,阿箬被人关进了笼子里,没见过何桑,她从岁雨寨逃了,也没见过何桑,没有一句解释,他如人间蒸发了般。

不要何时雨,也不要从小带大的阿妹了。

阿箬如何不恨他呢?她都快……恨死了。

可阿箬又如何不爱他呢?他是何桑啊,他是这一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,却能为了阿箬活命,偷人家院中拴着的母牛的奶回来喂她的何桑啊。

是那个病人死在了他的诊台前,遭受死者家属殴打,也要把阿箬死死护在身下的何桑啊。

大雪几乎要将整个东陌城掩盖,天似乎漏了个大洞,大片大片的白色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便厚了一寸,封闭了街道两旁的店铺大门,吹灭了檐下灯笼。

阿箬的双手紧紧抓着寒熄背后的衣裳,她的哭声很小,极力忍耐着,双肩却忍不住颤抖,呜咽声一阵一阵,人也变得恍惚了起来。

寒熄的声音几乎要被结界外的风声掩盖,他轻声道:“别难过,阿箬,我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