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雨天(1 / 2)

昏暗的路灯影影绰绰从车玻璃透进。

诸伏思考雾气、灯影与月色。他难免想起不久前被追究的那颗子弹。

那发子弹命中人体腕骨与臂骨的间隙,冲击力会击碎骨头,温度会烧融筋脉。

那是一个杀手,诸伏告诉自己。可笑的是,即使他知道那是一个杀手,仍会在发出子弹的那瞬感到战栗。

他不会手下留情。

平岛医生没有评判他的对与错,而诸伏坚信自己——至少在阻止对川崎的暗杀这件事情上,他坚信自己是对的。

若良心要拷问他,也不能是在此时。这么想着,诸伏深呼吸。空气涌进肺腔,他因此获得力量。

“零,”他直视着降谷,“你用野格的名义来劝阻琴酒,野格知道吗?”

他的神情严肃而诚恳,更多是面向“零”的温怀。那种目光足够令时空混淆拖回过去,但昏冷的车内灯又把那份目光分割,流露出苏格兰的味道。这是他洗脱不掉的。

零的眼眸转动回去。他微歪头,放松的身躯佐证他在说实话:“他会知道的。我之后要和他谈判这事。”

“你的筹码是什么?他如果不同意呢?”诸伏紧接着追问。

“他不会不同意。如果他真的不同意,我们就逃好了。”

零将手肘压在车窗沿上,他遥遥看着窗外,诸伏知道他有些走神了。他眉头稍稍蹙起来。

他观察着零:“你认为野格是什么样的人?”

这个问题似乎并不在零的预料之中,他转过身。

像是被湿漉漉的水浸泡,零露出的神情既狼狈又澄明。这只有一瞬,他撩撩前额发:“……轻浮的人。你听他对琴酒的话就知道。”

“还有呢?”

“把组织当作上班。冷血、可恶,偏偏许多人吃他甜言蜜语那一套……”零呼吸微妙地放轻一瞬,身体又转过去:“你问这些干什么。”

诸伏向身后靠。他以审视的目光注视零,渐渐觉得舌根苦涩。

“你听听自己的话,”他低低道,“你知道的。你开始信任他了。你说偏偏许多人吃野格甜言蜜语那一套——那你自己呢?”

车内循环的空调气流似乎都阻塞一瞬。窗外开始下雨,零不回头:“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”

“你连他拒绝后的退路都没想过。”诸伏咬紧牙关,身体前倾:“你在信任野格,一个明知不可信的人。”

零搭在腿侧的手僵硬不动。诸伏开始解读他的神情:“你觉得他可信?你认为野格可以相信?”

他应该要觉得痛苦。因为诸伏正拿对付罪犯的手段来对付他视为半身的挚友。可他攥紧手,猫眼凌厉地逼视降谷。

“那天在你的安全屋,”他严肃地说,“你忽然确定野格是两个爆炸客之一。你调查野格的踪迹。你刻意自己接下对野格的调查。”

“而直到现在,你也没有说出在你调查野格的这几天里,你发现他在整场事件里扮演怎样的角色。”

零阖目。诸伏通过他向下压的掌心判断,他正承受着巨大痛楚。诸伏咽喉干涩,和零一样阖目。

他逐字逐句:“一个卧底,调查与他接触不过两周的犯罪集团高层……”

雨滴飞快砸向窗玻璃,令诸伏的嗓音模糊不清:“他调查到罪犯的过往……”

“他知道那个罪犯执行过许多的警方相关任务。杀害警方埋下的线人,清理警方送入的卧底,拷问警方掌握的资料。他清楚地知道,罪犯共经手五十三起任务,只有两起与警方无关。”

那天两人在屏幕上看见的任务轨迹里,鲜红色文字记录了野格的罪行。诸伏原本以为降谷看清楚了。

“……他调查那名罪犯,说他冷血、可恶,最后却不自主信任他,以性命和卧底身份为代价。”

零被他的目光解剖。诸伏看到一个因他词句而忍痛的人。零的唇瓣翕动,最终说:“我知道这些。”

痛苦、迷茫、沉重。他原本已经要出口了什么,又忍回去。

为什么要忍回去?诸伏霎时觉得呼吸都泛疼。他的心肺在收缩间传来被腐蚀的感觉,无数枚由他打出的狙击弹旋击入□□,嘭,终结一条性命。

男人、女人、老人;男孩、女孩、婴儿。他们以不同姿势倒下,有的因为拒绝与组织合作,有的因为误入了某片现场。

他发誓要保护其他美满的家庭,如今却在亲手破坏;他发誓要逮捕罪犯,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人们遇害,脸颊还得显出温和的笑容。

他发誓要保护零,如今却是零在保护他——他看得出来。那种隐忍的神态,与零挡在他身前时如出一辙。

诸伏觉得头重脚轻,他开始认为世界颠倒,窗外是大片泊着的雨云。雨声钻进骨头里。

他下意识用力地挥出手臂。然后他倾身,抓住零。

“告诉我,”景光固执地说,“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。”

零想挣出:“我不知道你指什么。”

景光用力拉住他。他的眼眸在光下像灰雾,偏偏虹膜发蓝。

“你在野格身上调查出了什么?”

他说话时,零下意识加了力气。他想摆脱野格这两字:“没什么稀奇的。”他声音加重了。

“你在痛苦什么?”

零呼吸一窒。他垂下眼睫,声音不受控地提高:“我没……”

景光将他牢牢拽住:“那天在酒店究竟发生了什么!”

轰——

雨水豁然掀下来。

降谷零不再试图挣开诸伏景光的手。他抬眸,那种眼神平静的令人发指。

他抓住诸伏的手臂,这一次不再给他任何挣脱的机会,攥着那把骨头,向下滑到腕骨。

紧接着,在景瞪大的眼眸中,降谷豁然将他的衣袖撸上去,将瘦削到骇人的手臂暴露出来。

“你呢?”降谷零的语气比雾还轻,像弥足的疼痛都在他胸膛中滞留。

“你有多久吃不下饭了,景?”

从刚见面时,降谷就-->>知道景的状态不好。

那只是像雾一样的直觉,从卫衣下罕见的叠穿,望着他出神的情态。

他和景相伴过童年、青年,卧底这九月恐怕是他们之间最漫长的一次分离。他了解景,如同了解自己。

不需要验证或确认。他只需要和景有一次对视,就可以明白景在经历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