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9、第九十九章(2 / 2)

她屏了气息,没敢看裴寂,径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瞧。

深夜的林间幽寂无声,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被乌云遮挡,只淌出几缕黯淡银灰。

幻境之中凶险万分,宁宁与裴寂皆收敛了周身灵力,而竹树环合的尽头倏然一动,竟从中走出一名白裙女子。

宁宁愕然愣住。

这个妹妹,她曾见过的。

皓齿蛾眉、娉婷秀雅,眼底一滴泪痣盈盈低垂,正是周家小姐周倚眉。

周倚眉哪曾想过会在这里撞见他们,被夜里的冷风一吹,不自觉掩唇轻咳几声。

三双视线在恍如停滞的空气里骤然相撞,虽无任何言语,却于无形之中滋生出暗潮汹涌。

宁宁实在想不通。

听说谢逾带领魔族攻破崇岭后,周家人除了她以外无一幸存,而周倚眉虽然侥幸逃过一劫,处境却是生不如死、蒙受百般屈辱。

那男人怨恨她当年的背叛与绝情,不但将周倚眉安置在废弃别院居住,还将她的右手手骨折断,堪称身心并虐,连追妻火葬场都不用,把骨灰扬掉也不足以弥补的那种。

宁宁又不懂了,如果按照古早虐文的狗血走向,周倚眉莫非还要真爱上谢逾不成?适合他的唯一结局,不应该是被做成人肉叉烧包么?

不对不对,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,三更半夜的,周倚眉为什么会独自出现在竹林?

她正兀自纳闷,身旁的裴寂神色淡淡开了口:“周小姐。”

周倚眉掩去眼底慌乱,向二人微微颔首:“裴公子、宁姑娘。”

以她的身份,谢逾不可能有耐心为其详细介绍修士里的每一个人,周倚眉却细细记住了他们俩的名字,修养可见一斑。

周倚眉稍作停顿,压低声音道:“还请二位对今夜之事保密……竹马见我如此处境,于心不忍送来伤药,如若被他知晓,恐怕又有无辜之人丧命。”

她连谢逾的名字都没提。

“二位乃仙门弟子,定然怀存怜悯之心,还请怜恤我等——”

周倚眉话音未尽,便又皱了眉咳嗽起来,宁宁露出同情的神色顺势接话:“周小姐放心,我们定会保密。”

她这才抿唇一笑,面色苍白地致谢:“时候不早了,我得尽快回房歇息,二位也趁早归府吧。”

周倚眉显然没有与他们继续攀谈的打算,宁宁却挑眉唤了声:“周小姐。”

周倚眉神色淡淡地扭头看她,听那剑修小姑娘情真意切道:“我也曾被师尊伤过,懂得你如今的心情——当年赠予谢逾食物与功法的人并非顾昭昭,是你对不对?”

她略微怔住,眼底显出哀切之色:“陈年旧事,再提又有何用?”

这便是默认了。

这盆狗血真是纯正入味,宁宁拼拼凑凑,根据看过的古早虐恋话本子,很容易就能还原出当年的整个故事。

出身娇贵的大小姐爱上了家养奴仆,由于家族管教甚严,哪怕寻得了伤药与饱腹食物,也只能托付身边的侍女带给他。

属于她的喜欢青涩又羞怯,好在少年与她情投意合。

后来便是二人约定出逃,却不成想被侍女走漏风声,周倚眉被下令禁足,谢逾则在家丁的棍棒之下几乎死去。

他什么也不知道。

例如女孩曾多么小心翼翼地为他挑选药材,再红着脸交给侍女;例如周倚眉总会在擦肩而过之时偷偷瞧他,哪怕相距甚远,胆怯的目光也总会兜兜转转落在他身上。

想来打从最开始送药的时候,顾昭昭就冒领了所有功劳,如今的周倚眉哪怕想要解释,也全然找不出证据和理由。

真叫人搞不懂,一个魔君,一个妖族大小姐,生生用阿凡达的人设,活出了阿凡提的剧情。

这误会一层套着一层,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玩俄罗斯套娃,连宁宁这个旁观者都觉得心累,何必呢。

“我与他注定无缘,如今命如浮萍,也不知该往何处去。”

周倚眉露出一个自嘲的轻笑,缓声道:“以我如今的身子,大概活不了多久了。”

宁宁颇为感同身受地安慰:“周小姐莫要伤心,说不定仍有转机。”

他们之间的对话到此戛然而止,周倚眉神色哀哀地与两人道了别。

眼见她的背影渐渐远去,宁宁眸中的同情浑然消散,涌上些许玩味笑意:“你察觉到了吧?”

裴寂应得很快:“嗯。”

他们两人都是剑修,对于剑气格外敏感,因而当周倚眉最初现身之时,宁宁瞬间就捕捉到了她身侧即将消逝的一缕剑意。

冷冽清绝,幽暗无形。

周倚眉夜半出现在竹林里的原因,恐怕并非“竹马送药”这么简单。

宁宁在第一时间便意识到这一点,因此后来与周倚眉的对话,两人都在拼演技。

后者全程哀切不已,似是对来日已没了希冀,唯有在临别转身之时,才终于露出一点破绽。

有个问题困扰了宁宁很久。

既然无人知晓魔君谢逾的去向,说明他并非是为宗门长老降伏。这样一来,倘若此地真是他的幻境——

那将他击败,送入这炼妖塔里的人,究竟是谁?

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。

身为一个正常人,家人尽失、自己被毫无尊严地囚禁在一方天地,真能抛却前尘旧事,与仇人展开轰轰烈烈的爱恨纠葛吗?

更何况周倚眉生而为妖,家族世代传承,同样是名道行不浅的修士。

而周倚眉浑身上下那么多地方,谢逾之所以独独要折断她的右手……

宁宁眼皮一跳。

折断握剑的手,无疑是对她最大的羞辱。

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在垃圾堆里捡男朋友?凭他蠢钝如猪、凭他后宫三千,凭他那颗三级残废的小脑瓜萎缩得可怜,心头一软去扶贫?

——才怪嘞。

何苦把人生全绑在情与爱,这种时候唯一想要做的,铁定是报仇啊。

宁宁的视线停留在白影消逝的方向,笑着踮了踮脚:“接下来或许有场好戏看啰。”

方才所见历历在目。

她仿佛仍能看见周倚眉转身离去时,眼底涌动的一缕微光。

既不低微也不愁怨,在那双黑瞳里映着的,是一道决然剑气。

以及毫不留情的凛冽杀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