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62 章(1 / 2)

大清要完啦,本文独家发表于晋·江·文·学·城,作者南方赤火

他坐在和齐府后身的一间分铺里,满院都是茶叶香气。地上立着几副铜杆,杆上悬着大秤。五六个力夫正在给那些竹筐一个个的过秤。

一个衣衫打补丁的年轻人搓着手,目不转睛地盯着秤上的数字。

这是个乡下来的茶农,头一次和大商行做生意,紧张得两只脚不知该往哪放。他有着这个年代穷人的一切特征:衣衫褴褛,蓬头垢面,耳后全是黑泥,头发常年不洗,辫子梢硬得翘了起来,散发出头油和汗水混合发酵的臭味。

王全王掌柜趾高气扬地守在一边,随手从竹筐里捞了几把茶叶,丢进脚下的布袋里。

大秤晃两晃,秤花上的秤砣一挪。

茶农失声叫道:“不对,少了两斤!”

“懂不懂规矩?”王全指着地上的布袋,“这叫留样茶!不然日后本行的货出了问题,点知是哪批?”

茶农嗫嚅:“那也不用每筐都留样啊……”

但他势单力孤,王全和周边伙计们一副“自古以来”的神色,他也不敢再提意见。

全家老小的整个下半年,就指着这点茶卖钱填肚子呢。

光留样还不够。每个竹筐过秤之后,王全指点伙计,都将那上面的斤两抹了零头。

“你这筐太重,得去皮。”王全不耐烦地解释,“你看这些筐还补过呢,双层的——诶,每筐再减两斤!”

茶农忍气吞声,自己默默算了算,小声问:“那,掌柜的,一共给我多少?”

王全拿个小算盘,噼里啪啦算一通,笑道:“后生仔是头一次跟本行做生意吧?咱们交个朋友,给你个优惠价,五十八两银子拿走不谢……”

那茶农当时就急了,结巴着说:“八……八百斤茶叶,我们好几家辛辛苦苦种出来的,就、就值五十八两?”

王全脸一沉:“本号向来公平生意,明码标价。你这批茶叶号称八百斤,其实留样、去皮、扣杂质之后,我看能上架的也就五百斤。按每百斤十七两的市价,一共是八十五两银子——广州茶行通用规矩,抹零后是八十两。我们茶行代客买卖,要收佣金的不是?行规是九五圆账,不多收你的,剩七十六两。另外还有通事费、破箱费、差旅费、出口的关税,本行代你交了,扣除税费以后还剩五十九两。九多晦气啊,图吉利给你五十八,后生仔回去发财咯!……”

茶农根本算不过来,张大嘴巴愣愣地呆着。

这套盘剥话术显然不是第一次用。王全知道怎么能把最终的货款压到最低——如果每样折扣的顺序稍微变一变,譬如先“扣税”再“九五圆账”,得出的数目就会稍微高一点。

毫无文化的茶农定然辨不出其中的机窍,只能急得脸发红,徒劳地讨价还价:“不成,不成!我爹说这些茶至少能卖一百两的!”

“洋商不爱付现银,这钱先等着,年底再来拿吧!”王全一挥手,命令力夫:“茶叶挑走,去仓库!”

茶农急了,扑挡在竹筐前面:“年底再付钱,这不是逼我全家老小饿死吗!”

他似乎要放狠话,但王全身边两个牛高马大的伙计走出两步,茶农就气馁了,弱着声音说:“掌柜的你们不能欺负人,我要现在就付钱!”

“那便是向本行贷款了,”王全笑吟吟,眼镜片后面的双眼眯得愈发小,“利息算优惠价,可以给你五十两。”

他解下腰间钱袋,故意哗啦啦晃了一下里头的银子,然后一个银元一个银元地往外数钱。

茶农眼中噙着浑浊的泪,一点点退让:“七……七十两。掌柜的可怜见,小的家里还欠着钱,那些茶树都是租赁的……”

王全极其不耐烦:“行规如此,你嫌钱少,自己去找洋行卖啊!看哪个洋大人理你!”

茶农还没说话,一个愤怒的女声斜刺里加入进来。

“掌柜的,有钱也不能欺人太甚。你这叫竭泽而渔,以后茶农都破产改行了,你还能去哪儿收茶叶?你对他厚道点,明年他还来找你做生意!”

王全吓一大跳。这院子里都是男人,哪来的女眷?

而且张口就骂人!

一回头,“你?”

林玉婵早就守在这里,目睹了资本家剥削劳动者的全过程。她知道自己是人在屋檐下,最好怂成一个球。可惜忍了又忍,一腔社会主义觉悟终于战胜了明哲保身的心思,她冲口就怒斥资本家。

茶农见有人帮腔,简直感激涕零,冲王全拱手作揖:“对,对!掌柜的,要是今日拿不到钱,小的只有饿死了!”

王全觉得这姓林的妹仔简直阴魂不散,挥手呵斥:“你不在府里呆着,跑这来干嘛?快给我回去!”

林玉婵一摊手:“掌柜的,我……我是来干活的。”

“干活?”王全嗤笑,“我这里有什么活让你干?”

林玉婵:“听说你这里缺苦力。”

听小凤说的。小凤拿这话恶心她,意思是像她这样的大脚妹,只配做男人做的力气活。

林玉婵却留意在心,甚至觉得这主意不错。

王全一个迷糊,以为自己听岔了:“什么?”

“你的商铺招不招苦力?”

王全从椅子上欠身,推了推眼镜,像看妖怪似的看着林玉婵。

“我忙着呢,你快给我回府!”

“齐府不要我。”林玉婵说,“宿舍只给我留三日。三日过后,我听他们议论,要……要配给一个长工。”

“那不也挺好?妹仔到年龄都会去配人啊。”王全随口说。然后注意到林玉婵的表情,似乎不那么高兴,甚至有些厌恶。

他明白过来,冷笑一声:“我就说嘛,你还是想跟少爷!哼,晚了!少爷最近连我都不理了!”

林玉婵指着院子里那些装卸茶叶的力夫,固执地说:“我可以给你的铺子做苦力。我又没缠小脚,走的动路。”

王全简直哭笑不得。她异想天开呢,哪有女人做苦力的?

“就你搬得动几斤……”

林玉婵大胆说:“其实我也会点算账什么的……”

王全根本没听。他的世界观里,从来没有“女人做生意”这个选项。

他突然起了个念头,伸手推了推眼镜,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变回了笑模样。

“哎,后生仔,”他唤那茶农,“你还没娶亲吧?”

茶农讷讷点头。

“我这里有个妹仔,当初三十两银子买来的,如今要嫁人。我看你老实,不如给你吧——五十两银子,外加一个能生养的女仔,这下你可满意了?这是最后一次讲价,再纠缠你连五十两也拿不到!”

茶农错愕:“这……真的?”

“还能骗你?身契都在我这里呢,清白人家的女仔,你若要了,今晚上就能圆房!”

林玉婵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,登时气得脸色发青。

“哎,掌柜的,你不能……”

然而那茶农小伙子盘算一阵,眼珠子渐渐亮了。大商行压价欺负人,他胳膊拧不过大腿,没法跟他们评理;但那掌柜的总算良心发现,提出拿妹仔折茶钱——在他们乡下,娶一个大户人家出来的懂规矩的妹仔,彩礼都得十几两、几十两银子呢!

他原本也是想卖了今年的茶,回家说个媳妇的,横竖得花钱。

人的思维有局限。譬如讨价还价,原本够不上心理价位,突然说有个“赠品”,立刻反而觉得自己占了便宜。

他立马换了副主人面孔,腰杆子挺直了,大胆看了看妹仔的样貌,心中暗喜。

然而还是要还价:“脚太大,不值钱!掌柜的您不能欺负老实人,您得给我加十两!”

王全:“五十五!”

茶农喜笑颜开,麻利签了结算单。躬身就拜:“谢谢掌柜的!”

林玉婵一跳三尺远,“别碰我!”

她气得牙痒痒。她看这小哥可怜,刚刚冒着风险为他两肋插刀;谁知他不但不跟她同仇敌忾,还要买她,让她下崽!

对王全来说,这个大活人是一笔失败的投资,养着白花钱,他巴不得赶紧出手解套。

对茶农来说,这是再寻常不过的“以物易物”。他没收到足够的现银,他还委屈呢。

林玉婵觉得自己面前处处是大坑,瞟一眼茶农,急中生智地说:“我……我体弱多病不会干活买了没用!我信洋教念洋经,每天要拜五次上帝……”

“能下崽就行,”茶农突然没了刚才那副可怜巴拉的神色,两只眼睛闪着恶狠狠的光,“其余的揍几顿就都好了。”

他说着,张开粗糙的手,用嵌满黑泥的指甲去抓林玉婵的肩。

啪!

林玉婵用尽全力,一个巴掌呼在他脸上。小伙子脸上顿时五道手指印。

要不是这几天她一直处于半饥饿状态,她觉得自己还能再打几拳。

她很想给王全也来一巴掌。但这满院都是茶行的人,她胆敢造次估计活不到明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