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38 章(1 / 2)

“是这个人吗?”

大股东去而复返,毛掌柜半边脑仁疼,忍不住拿了桌上的鼻烟壶,闭着眼睛猛吸一口,让辛辣的薄荷香气醒醒脑子。

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。林姑娘打哪儿来的几千两银子他不知道,只知道她现在一句话出口,就能让他毛掌柜彻底失业。

他接过林玉婵手里的纸,又忍不住一笑,表情转换太快,那笑容中带着苦,他又揉揉太阳穴。

她完全不懂绘画,寥寥几道简笔,画了个大饼似的男人脸,戴一副眼镜。镜片和脸蛋上满是油光。

“对对,”毛掌柜立刻说,“那个王掌柜就生这副模样,比姑娘画得瘦些……对对,三句话不离风水,也真可笑……”

按毛掌柜交代,德丰行是三个月前出现在上海的。那时林玉婵正为着容闳的案子忙得团团转,完全没注意到这条市场动向。

林玉婵当时的第一反应是:德丰行还没死透?

巨型外贸商行没那么容易掐死。德丰行只是被罚款出血五十万,卖点产业家当就能补回。齐家还有钱庄,这亏空不至于把他们一拳打死。

苏敏官家以前的兴瑞行,当年遭遇的危机比德丰行严重得多。入不敷出、苟延残喘了好几年,这才慢慢败掉的。

德丰行在广州混不下去,做出搬迁决定,也在情理之中。

广州外贸萎缩得厉害,不少大商行都来上海开分号,或者举家迁移,不是稀罕事。

洋商懒得了解中国国情,收购茶叶时主要靠买办;而买办注重效率,挑选供货商时,主要看资历。

大清开埠后,俄商从上海收购茶叶,水路运到天津,然后转陆路,运到中俄口岸恰克图,再横穿亚欧大陆,送至西部大城市。

这是一条很受欢迎的茶叶贸易路线。路途十分遥远,因此对茶叶新鲜度的要求也不高——反正路上要放很久。

所以俄国专供茶叶,选材上可以稍微放松一些。但包装一定要严密,里三层外三层,决不能被西伯利亚的雪给浸透了。

有这两样二线产品,足够弥补博雅精制茶上缺失的利润。

不过林玉婵不敢常临徐汇茶号,只是派赵怀生惯常监督一下,工作效率不免打折扣。新的茶叶生产线尚未带来财源滚滚。

不过,起码不亏钱。

至于博雅俄国专供的包装,林玉婵请来西方列强中的叛徒——海关的维克多·列文先生,设计法语彩绘茶叶罐,撰写法语广告词——此时欧洲法语是通行语言,俄国上流社会以语为荣。乡下大老粗才讲俄语。

半天工费十两银子。

“是这个人吗?”

大股东去而复返,毛掌柜半边脑仁疼,忍不住拿了桌上的鼻烟壶,闭着眼睛猛吸一口,让辛辣的薄荷香气醒醒脑子。

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。林姑娘打哪儿来的几千两银子他不知道,只知道她现在一句话出口,就能让他毛掌柜彻底失业。

他接过林玉婵手里的纸,又忍不住一笑,表情转换太快,那笑容中带着苦,他又揉揉太阳穴。

她完全不懂绘画,寥寥几道简笔,画了个大饼似的男人脸,戴一副眼镜。镜片和脸蛋上满是油光。

“对对,”毛掌柜立刻说,“那个王掌柜就生这副模样,比姑娘画得瘦些……对对,三句话不离风水,也真可笑……”

广州外贸萎缩得厉害,不少大商行都来上海开分号,或者举家迁移,不是稀罕事。

洋商懒得了解中国国情,收购茶叶时主要靠买办;而买办注重效率,挑选供货商时,主要看资历。

像博雅这样剑走偏锋、直接走高端渠道的,毕竟是少数。大多数茶商贩茶的路子,还是把货囤在码头,仰人鼻息,等待挑选。

德丰行拥有过去广州十三行的老师傅——原厂原装,绝非假冒——这是极其珍贵的不可再生资源。德丰行的人带着从广州运来的茶叶样品,刚刚出现在上海茶货码头,就被一拥而上的订购一空。

当然,此时的德丰行,也失去了原先的仓库、作坊之类固定资产,留下的只有少数人手,租了个不起眼的小门面,无法正常开工。

于是王全查访之下,也慧眼识英雄,找到了如日中天的徐汇茶号,和他们开展合作。

在毛掌柜眼里,王全圆滑老练,经验丰富,驭下有方,手下又有十三行师傅,可比那博雅的小妖女可靠得多。这就慢慢开始欺上瞒下、厚此薄彼,把主要资源给了德丰行。

毛掌柜想起林姑娘的籍贯,小心问:“姑娘和这个德丰行……不知有何渊源?”

广州老牌茶行德丰行,和上海新兴高端茶叶经销商博雅公司,是针锋相对的竞争关系。

码头上,别家茶号的货尚被买办挑挑拣拣,杀秤吃磅,德丰行的茶叶已经连过三级检验通道,直接送上了相熟洋行的商船。

这竞争力不是一般二般。

可由于博雅收购徐汇茶号,而德丰行又委托徐汇进行很多加工工作,等于博雅还从竞争对手德丰行那里赚钱了……

林玉婵对这种奇怪的共生关系表示头疼。

她对德丰行当然是只有讨厌,没什么故人之情。但德丰行既然没把她这个妹仔给拖死,反而拜她所赐,罚了五十万两银子,弄得一蹶不振,被迫背井离乡,她觉得自己的气已经消了大半。

如果王全能从此诚信经营,不再搞那些昧良心的副业,林玉婵觉得,自己还是很乐意和德丰行共生的。

前提是,不能被他们给挤垮了。

林玉婵让毛顺娘负责小博雅的筛选和抽检。她自己单占一间工坊,做得有滋有味。

大清开埠后,俄商从上海收购茶叶,水路运到天津,然后转陆路,运到中俄口岸恰克图,再横穿亚欧大陆,送至西部大城市。

这是一条很受欢迎的茶叶贸易路线。路途十分遥远,因此对茶叶新鲜度的要求也不高——反正路上要放很久。

所以俄国专供茶叶,选材上可以稍微放松一些。但包装一定要严密,里三层外三层,决不能被西伯利亚的雪给浸透了。

有这两样二线产品,足够弥补博雅精制茶上缺失的利润。

不过林玉婵不敢常临徐汇茶号,只是派赵怀生惯常监督一下,工作效率不免打折扣。新的茶叶生产线尚未带来财源滚滚。

不过,起码不亏钱。

至于博雅俄国专供的包装,林玉婵请来西方列强中的叛徒——海关的维克多·列文先生,设计法语彩绘茶叶罐,撰写法语广告词——此时欧洲法语是通行语言,俄国上流社会以语为荣。乡下大老粗才讲俄语。

半天工费十两银子。

没办法,高端翻译人才稀缺。否则容闳之前也不会轻轻易易月入巨款,任由旧博雅天天亏钱。

林玉婵读了一遍那几行法语介绍,觉得有些词也不难猜嘛,跟英语单词长得差不多。

要是她有点法语造诣,能省不少钱和时间。

“林小姐,想不想学法语?”江海关侧花园里,维克多围着她打转,心痒难耐地问,“我可以做你的私人教师!学费也可以不要!只要……”

“有这时间你不如去土山湾孤儿院做义工。”林玉婵笑盈盈地回,“我妹妹住在那里……”

“你妹妹!你还有妹妹!”维克多惊喜地叫起来,“她叫什么?——弗洛伦斯?预备修女?天哪她一定很漂亮。”

“人见人爱。”林玉婵如实回答,“就是脾气有点暴躁。可能不会回应你的热情。”

“林姑娘,今年是七地海关一起招标——我猜是去年你开的头吧?来来来,表格在这里。”

茶叶的事情告一段落,眼下大部分业务交给赵怀生——当初林玉婵刚开始给博雅供应茶叶的时候,常保罗正“失恋”,工作状态一落千丈,大部分茶叶都是赵怀生负责整理、记录、保存的,倒让他成了行家。

赵怀生孩子一堆,平时收工之后都火速回家,享受天伦之乐。业绩上也中规中矩,无功无过。

不过男人当了爹,总归更可靠,毕竟不敢乱砸饭碗。

林玉婵也就放心把茶叶托付给他。

现在她要将重心转移到另一项业务上。

棉花收获季到了!

对于这项商品,她周围谁都没经验。去货运码头观摩,毕竟只能看到“终端”行情。

林玉婵抽出一整天,请上红姑念姑,去郊区农田转一转。

红姑念姑都是农村出身。自梳女没有家庭拖累,事业上也更灵活,丝棉茶渔都接触过一些。林玉婵把两人请来,大家一块下乡学习。

不看不知道,小船进村才发觉,棉花田太多了!

现代人总结出一个“孕妇效应”:自己怀孕之后,发现满大街都是孕妇,说明很多事只有自己关注之后,才会注意到别人。

而林玉婵自从关注了棉花才发现,江南地区的城郊,几乎种满了经济作物,稻田已经很少见了。

甚至不少江河泥沙冲积而成的滩涂湿地,也都栽种了棉花,盖了简陋的农人小屋。

孟三娘也说,她老家那些田地,原本种稻的,这两年都铲了,改为棉桑。

红姑望着平坦无边的棉花田,连声惊叹:“那咱们每天吃的米谷从哪来?”

“湖南湖北运来的商品粮呗。”林玉婵这题会答,笑道,“义兴沙船进内陆,每次都带粮食回来。”

采完棉铃,还要轧花,让棉籽和纤维分离,才成为可以出口的原棉。

林玉婵带着几个手下,来回跑了十几亩田,微微出汗的时候,果然在田边小屋里看到几台空置的手工轧花机。

念姑上去试了试,推断:“一天能出十几二十斤花。我做过,累死人。不过一年也就累这三两月,拿回的钱足够过年。”

腆着肚子的工头踱步来回,敲打女工们不许偷懒:“都给我仔细些着!不许心疼自己的手!我会抽检!混了杂质洋人不要的!找出一片碎叶,扣你们一斤工钱!……”

林玉婵站着看了一会儿,想请个女工来问问行情。打了几声招呼,人家压根不理她。

每斤棉籽都是钱,谁有工夫跟外人搭话。

林玉婵从口袋里摸出一角银币,再次招呼:“大姐……”

“喂!”突然远处一声大喝,“那边几个婆娘,你们干什么的?”

那监工注意到几个陌生女子在棉田旁边围观,丢下手里棍子,气势汹汹走过来。

红姑和念姑相互看一眼,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一步,留一个林玉婵在原处。

“妹仔……”

你行你上!

林玉婵硬着头皮硬上去,“大哥……”

“谁是你哥?!”监工一副资本家走狗样,辫子往脖子上一甩,怪叫,“走走走,别扰她们干活!”

林玉婵递出一角银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