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5章 第 175 章(1 / 2)

马清臣低头看看这不讲礼数的中国姑娘,皱眉说:“请你离开。我家发生了不幸的事……”

“所以你更该陪着你的太太,陪她度过难关啊。”林玉婵生怕他听不懂,也不再照顾马清臣的自尊心,直接飚英文,“这是你作为一个丈夫最应该做的。你结婚了,你的婚姻是神圣的。不管你的妻子是何种族,你现在最该做的是陪在她身边。”

基督徒对于“神圣婚姻”很是看重。马清臣脑子也乱,一时被这个小姑娘怼得无话。

但随即而来的,是更深层的愤怒。一个中国女人,不知从哪学了流利的英文,就觉得跟他平起平坐,敢开口教训?

马清臣:“我……事已至此,无法挽回,我总得做点什么,不是吗?”

他说完,向她挤出一个“别来烦我”的客气微笑。

林玉婵心里盘算得快。这一晚上的酒会让她看出来,这不过是一桩各取所需的华夷联姻。马清臣娶了个中国姑娘,爱情的成分估计占比很小。他大概打着如意算盘,等郜德文的爹降清以后,做了朝廷大官,他就成了大官的女婿,方便他在大清朝飞黄腾达。

正经大清官员根本不屑于把女儿嫁给洋人。马清臣另辟蹊径,在郜德文身上下了注。

然后,洋人出面调停,唆使郜德文的父亲倒戈投降,劝说清军给降将高官厚禄。

谁知清军不按常理出牌。反手就把这三心二意的太平军“纳王”给杀了!

岳父被杀,作为苦主的马清臣,此刻有两种可能的心态。

第一,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太太。害她父亲丧命,自己也有责任。

第二,“做高官女婿”的梦想破灭。郜德文对于他,再无利用价值。

从马清臣听到噩耗,那一瞬间的表现来看,林玉婵觉得他的心态倾向于后者。

余光一看,维克多身边围了几个帅哥美女,在朝自己挤眉弄眼,打着手势,意思大概是让她别跟酒会主人吵起来,过来享受生活。

林玉婵朝维克多摆摆手,表示没空。

尽管多认识点人,可能对自己的生意大有裨益。但郜德文这姑娘太倒霉了。林玉婵没法撇下她不管。

毕竟,这满屋子洋人,不论男女,都无法和她真正共情,体会不到一个骤然失去亲人、失去所有根基倚靠的中国女子,如何面对那瞬间渺茫起来的前途。

就在十分钟前,她还信心满满地要给洋人“立规矩”,要想办法让丈夫尊重自己。

而现在,尊重是更不可能了。看马清臣的神色,恨不得立马把这失败的投资当包袱给甩了。

“你该陪着你的妻子。”林玉婵毫不退让,再一次给马清臣上课,“不仅如此,我劝你给你的岳父戴孝,具体规格和时限,随便咨询一个中国学者就行。在大清,体面人最注重的就是礼和孝,选拔官员时这两条标准比才干能力更重要。你做到这两点,人人都会尊敬你,就算是中国皇帝也会对你竖大拇指的。”

尤其是她从郜德文的角度提出的,将被杀降将作为烈士好好抚恤、善待他们家人的提议……

如果真的能促成,那正如林小姐所言,中英双方都承他的情。

他忍不住说:“林小姐,我以为我的海关是最锻炼人的去处。没想到你做了两年生意,脑子比之前更灵活。”

林玉婵心道过奖。总不能告诉赫德,说我这一晚上都在思考怎么把你弄出汉口……

如果急报而来的不是杀降事件,而是其他什么舆情,她大概也会绞尽脑汁,撺掇赫德参与一下。

放在中国官员身上,这种撺掇行径可谓大大的无礼,只能换来一句“放肆”。

但赫德嘛……

他就像一台装足了燃料的战车,时刻准备杀出一片新地盘。

赫德转身,轻声对郜德文说了一句再见,然后接过仆人手里的大衣。

“我其实也有此意。本来还担心是否太僭越。”他边套袖子边说,“但介于林小姐以往的预感一向比较准确,且那些中国官员一贯不会对我摆太臭的脸,我觉得去跑一趟苏州,除了时间,也不会损失什么。再见!”

林玉婵忙道:“哎,不成功别怪我……”

也不知赫德听没听见。只听到皮鞋踩在木质楼梯上,发出笃笃回音。

还留在酒会上的客人们窃窃私语。总税务司大人再次成为谈论的焦点。

至于马清臣,他已经被这一连串的变故绕晕了,又或许是被赫德怼得有点懵,只能吩咐丫环收拾房间,管家准备茶水,自己跟宾客们告罪,提前结束这个开不下去的酒会。

“林小姐,拜托你照料一下我的妻子。我的汉语水平有限,我想此刻她更需要中国女性的陪伴。”

自己的“家事”被赫德揽走,马清臣总算且顾眼下,对骤然失怙的妻子生出怜悯和愧疚。

郜德文从眩晕中苏醒,总算能有片刻安静,找个空屋子,大哭一场。

所有的家人亲友都没了。自己的封号地位也没了。眼下她孤身一人,身边只有个貌合神离的洋人丈夫。

林玉婵吩咐丫环给她烧水洗脸,脱下硬邦邦的会客的衣裙,换了素衣。

如果从旁观者冷血的角度,林玉婵觉得,自己现在应该建议郜德文抓紧手头的资源,赶紧把洋人丈夫绑紧在身边,好好经营婚姻,生他一二三四个小孩,以保障自己日后的生存无忧。

但是……莫说这不符合她自己的价值观。就算她真想这么建议,在战争中成长起来的女侠郜德文估计也不会听。

她只能低声说:“我没什么能帮忙的……人死不能复生,你别做傻事,如果以后跟他过不下去,尽管来上海找我。”

郜德文眼带泪痕,微微惊讶,看着她。

这个偶然结识的林姑娘,跟自己没说几句话,就如此推心置腹地伸出了援助之手。郜德文在战火和内讧中成长,短短二十年生命中遭到不止一次背叛,本能告诉她,初次见面的人,谁都不能太信任。

但……郜德文转念又想,这无权无势一个小姑娘,又能怎么害她呢?

她用手指沾樟脑油,抹在额角提神,镇静着自己那即将分崩离析的情绪。

“多谢你。”她朝林玉婵点点头,疲惫地说,“我……我没有家了,但我还不至于寻死觅活。如果哪日清臣真要休妻,我的嫁妆也够我用一辈子。不瞒你说,如今我比他有钱呢。”

林玉婵听到“嫁妆”二字,心弦拨动,立刻说:“嫁妆一定要攥紧,别让你的丈夫把它们都用了!”

郜德文再次惊讶地打量这个姑娘,终于忍俊不禁,带泪痕的眼角轻微地弯了一弯。

“你还挺懂。谢啦。”

林玉婵见她情绪稳定下来,再看看天色,礼貌告辞。

出门才觉出肚子饿。好好一场高端酒会,她只喝了两杯洋酒,一口饭没来得及吃,也亏得有那苕面窝垫肚子,否则此时肯定路都走不直。

汉口租界内大街空旷,新竖立的煤油路灯亮着微弱的橙光。汉口本地闲杂华人已经赶了个干净,只剩三三两两的优雅绅士,走在高大的西式建筑群中,显得安全而静谧。

几个同样离开酒会的洋人小伙子跟她搭讪:“中国小姐,你住哪?我们送你吧。”

巡捕来来去去,目光不时往她这个华人面孔上瞄。不用想也知道,若她真的一路独行,难免被当成什么特殊职业者。

林玉婵于是点头。

方才茶楼里谈生意时,那首饰小贩果然去而复返,跟他一唱一和地搅浑水,把那几个友商架得高高的,省了他不少事。而且小贩精明,特地又带了另一批没那么俗艳的首饰。苏敏官略略一看,还真有几样入眼。

夜色下,苏敏官的半边脸被路灯照成暖色,他眼里闪过一丝愉快的困惑,看看码头外一池黑水,又看看面前的长衫姑娘。

“你也许还不知,赫德移驾了。我亲眼看到他的座轮从这里出发,走得很急。”他轻声说,“地方衙门巴不得送走这尊大神,马上取消了戒严哨卡,现在正收工。阿妹,方才酒会里发生什么了?”

林玉婵轻轻抽一口气,眼中慢慢显出惊喜的神采。

什么叫行动力,这就叫行动力啊!

抓贼是次要。那憨憨姑娘可亲口说她丢了银子。是了!她刚才腕上还戴着个银镯子,现在袖口空荡荡,没了!

这姑娘穷不了,丢的银子也不会是小数目;到时夺来还给她,少个十两二十两的,她肯定也不敢讨要。

这是官兵们多年的职业经验,已经渗透进血液,形成本能。脑子都不用想,一双腿已经飞速倒换,去追那不识好歹的财神贼。

只可惜,毛贼轻功卓越,在汉口老城区里闪转腾挪,府署、鼓楼,官署,书院,寺庙……全都遛了个遍,最后静悄悄消失在空气当中,只留一众官兵弯腰捂肚,互相埋怨。

林玉婵三两步攀上舷梯。

汽灯下,苏敏官面色潮红,微微喘息。她笑着递个手帕给他擦汗。

苏敏官含笑看她一眼,把镯子重新戴上她手腕。

她不满足:“小少爷,退赃啦。”

苏敏官轻轻白她一眼。她穿着小号的丝绸男衫,戴着他的帽子,佩着他的腰带香囊,腕上挂着他送的手镯……

把他的家当都穿身上了,还叫他还钱?

他余光一扫,严肃叫道:“春魁。”

这洪春魁也真是让人头疼。说他无能吧,人家号令过千军万马,取过不少清军将领首级;说他办事牢靠吧,几次三番,最后关头马失前蹄,差点折在不起眼的细节上,还得让别的机灵人替他收尾。

归根结底,是这老哥习惯了大格局叙事,而在日常细微之处,有点不拘小节。

人无完人。最起码逃民已经平安走了。露娜船上的定时`炸弹一个个卸掉,苏敏官觉得身上轻了两三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