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3章 第 233 章(1 / 2)

林玉婵咬牙提拉手臂。拉伤的筋肉一阵剧痛。拉不动。

“再来!”

苏敏官两只手活动范围有限,也无法用全力。他不甘心地抬头看。

林玉婵跪在棱棱的瓦片和石子上,不顾生疼的膝盖,提气用力——

“对不起……”

永定门外,进京贺寿的驼队一眼望不到尾。苏敏官倚着一棵大柳树,一边分心观察骆驼,一边注视城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。

西人之科技尽入大清彀中,是太后生辰最好的贺礼。一时间谀词如潮,仿佛大清明日就能复兴祖业,震慑外夷,重新回到世界的中心。

赫德忽然心中莫名其妙升起个念头,狐疑地道:“你、你不会真是个通缉犯吧?我、我会报知——”

苏敏官微笑:“那您最好提前打好解释的草稿,为什么会雇一个通缉犯做您的贴身随从……”

赫德冷笑:“海关又不执法。你慌什么。”

这个神秘的中国行商似乎有着天生的亲和力,即便明知对方是在绑架自己、以牟私利,赫德也不由对他产生些微共情,生出一些英雄惜英雄的微妙善意。

“你也听到了。李鸿章什么都不肯保证。漂亮话倒是说了一堆。”赫德说,“这不奇怪。参倒裕盛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。从道德和情感上他都是油盐不进,我尽力了……”

“不。李鸿章已经给你指了一条明路。”全程窃听对话的苏敏官立刻反驳,“可惜你没收到那个暗示……他于是没坚持。”

赫德惊讶,想了半天,才道:“难道是那个铁厂?——不,李鸿章知道的,我不可能帮他。海关不是摇钱树,今年的财务年已经结束了,所有结余税款都已早早划分了用途——主要是战争赔款和军需。倘若无端挪用,会引发一系列无法预料的后果……”

苏敏官微微冷笑,着看他。

赫德莫名心头一颤,才想起来,自己面前的中国人不是什么华夷友好榜样,只是个不择手段的绑架犯。这几天的友好相处,并没有让他放松手里的枪。

“婚书拿出来!我知道就在这院子里!你们不是最讲礼数吗!洞房合卺的时候婚书怎么可能不在!”

她用枪顶着宝良脑门,左手抄起预备着“洞房花烛”的几盏花灯,哗啦一声,灯油泼得满床都是。再找个火镰一擦——

几个兵马司捕盗倒拿他没办法,把他全身上下搜了个遍,只搜出个荷包,有点意外。

大家把里头的钱分了,皱着眉头互相商议:“李大人正忙。先找个地方押起来再说。”

于是按照惯常的手段,把他辫子上栓根绳,像牵狗一样牵着。又觉得这人身形矫健,不是那等孱弱愚民。因着洋务之便,淮军进口了一批英式手铐,今天正好开个张。

“快走!”

赫德昂然道:“信不信由你。如果要挤出二十万两富余银子,至少要等到明年年中……而且就算海关有这个钱,我也不会拿它来填补到自己的私事里去。这是我从接手粤海关开始就制定的原则。不是我不关心林小姐——这么说吧,就算被陷害下狱的是我自己,我也不会动用海关款项来脱身。这是我的底线,抱歉,你现在可以开枪了。”

他举起手,眉骨压得低低,威严的面色下,残余着理想主义者的风发意气。

出乎意料,绑架犯并没有大发雷霆。

“谁要你掏钱。”

苏敏官一句话把他噎回去。摩挲衣摆下的枪,凛冽而沉默,呼出的气息似刀锋,宛若一幅水彩画中走出的哀兵。

然后一边一个,去“拉架”,一个捂她的嘴,“多谢教训。”苏敏官面不改色,催促,“现在下令。”

说完,有意无意朝赫德的办公桌瞟一眼,在那摞得整整齐齐的一堆书本中,伸手抄走几本牛皮笔记,一心二用地翻了翻。

赫德勃然变色。他怎么知道……

林玉婵越听越烦躁,一时间好像有点灵魂出窍,飘在这小小牢院的上方,冷漠地看着宝良下跪的画面定格,看着他一张嘴开合,做出各中各样的表情。

维克多不敢真惹老太太生气,只好躬身相送,然后优雅一转身:“林小姐……”

所以,便宜坊需要发展自己的独特优势,要让有钱客人们舍得为这个优势付钱。

林玉婵用餐巾抹嘴,同样表示没空。

西洋机器早晚越来越普及。她也许是第一个摘桃子的,但她不会是唯一的一个。

远处钟声敲响十一点。毛顺娘到了午休时间。她伸手招呼另一个师傅顶替,自己解开头巾,洗了手,笑嘻嘻地出来。

看到一堆人围观,她又吓得进回去。还是不习惯在公众面前露脸。

几乎是同一时刻,几个兵马司捕盗提着火`枪冲进院子:“抓反贼!”

宝良趴在地上,肚腹下一滩血,虚弱地叫:“救命……”

轰!

“反贼”两个字再不敢瞎说,唯恐再被谣传成捻匪。太后过寿的大喜日子,自己的辖区闹出“捻匪”,岂不是要命!

于是“反贼”变成了“小贼”。那捕盗顿了顿,也许是觉得“小贼”咖位不够,又加一句:“他们就是纵火犯!”

水龙局的兵勇带着水龙迎面而来,听闻命令,丢下水龙拔出棍。

两人唯有疾奔。好在北京的路横平竖直,拐来拐去没有迷失方向,始终能找到朝南的路。

林玉婵喘气困难,呼吸里带了血腥味。两个月没走出小院子,骤然甩开肺活量狂奔,爆发力用尽以后,开始腿软。

“阿妹,这边!”

左近一道六尺窄胡同。胡同两侧都是民宅后门,路面堆满了越冬的煤炭,难以走人。苏敏官轻轻一扯,两人闪身进去,越过几辆板车。苏敏官回头一推,板车上堆的煤球塌方,哗啦啦滚落地,滚出一地煤灰。

兵马司捕盗齐齐涌进,踩着煤球滑旱冰,歪七扭八地向前冲刺:“这里!”

扑街!比土镣铐结实得多,鬼佬真是很会造东西。

街上被捕的倒霉鬼不止他一人。因着太后寿辰,四九城统统清场。有那违规摆摊的、手痒捉鸽子的、聚众赌博的、家门口没挂红纸的……都被推推搡搡的拉出来,辫子栓在一起示众,成为不敬天家的反面典型。

他花了难以想象的代价,费尽千辛万苦捞出的人,平地长翅膀,飞了。

但行好事,莫问前程。他轻轻叹口气,抬头看路。

走没多久,路被堵上了。

惊慌的百姓四处乱跑,叫着:“走水啦!快救火呀——”

胡同里一个小四合院,里面正冒着火光,热气窜出胡同口,把他激得全身一颤。

京城本就天干,又赶上深秋干燥时节,四合院里的屋子都是砖木结构,那火苗吞吞吐吐,奋力爬墙,大有火烧连城之势。

有人试探着问:“喂,老板娘,你们这制茶叶的机器,是从洋人手里买的?洋人也肯卖?”

每个人都有软肋。赫德不怕死,但他害怕壮志未酬,害怕默默无闻地消失,害怕那些辛苦打下的地基宏图,被无知的庸人一把毁掉。

林玉婵当然叫冤,他们就装模作样地恫吓两句,根本不听她解释。

“练兵以制器为先。要是能有个完整的西式铁厂就好了。上海就有现成的好几个,可惜个个都把我拒之门外。”李鸿章叹道,“洋商忌惮我们,不肯出让。要么就狮子大开口——就那个旗记铁厂,要价二十万两银子。呵,他知道这钱能赈济多少灾民、给兵勇装备多少子弹吗?张口就来……谈不拢,算啦,这事急不得……”

“科尔先生的旗记铁厂我去过,设备齐全,确实值这个价。”赫德忍不住说,“李大人,你的预算是多少?”

李鸿章笑而不语,把赫德看得心里发燥,半天,他才说:“我哪有什么预算。我的预算都拿去给太后准备生日贺礼了。话说鹭宾,你不妨也准备着点儿,回头我帮你一并送上去,也让两宫太后看看你的忠心。”

赫德赶紧应了:“谢李大人提点。”

“我不明白,苏先生,为什么你不肯自己求见李鸿章,他又不是不见白丁……非要装我的随从,万一让他发现了我怎么解释?你又不是通缉犯,那么怕羞……”

除了接受闻讯,其余的时间也不能闲着。看守的婆子想让她做女工,结果发现她手笨,别人做三件她做一件;想让她洗衣服,又嫌她身量弱,最后找出几个大筐,丢给她。

“糊灯笼会不会?一天五十件,做不完别吃饭!”

没过几天,林玉婵这个“打外国官司”的“壮举”,也润物无声地在商界传开了。

宝良听她这么一问,面露难色,警惕地看看周围,然后压下帽檐,悄声说:“恭亲王揽权纳贿,徇私骄盈,目无君上,我阿玛被几个翰林院的人说动,想试着通过这件案子,把那鬼子六给参倒……”

“……洋务派的滑铁卢?——中国官场内讧,与外国洋行交好竟被用作攻击手段……”

洋人还算给面子。林玉婵偷送去报馆的爆料求救信,不知为何被改头换面,以一个自由记者的名义,掐头去尾登了一小段,看得出修改嫁接的痕迹。

内容么,基本上忽略了她的倒霉冤情,而聚焦在了更加宏观的层面——顽固派和洋务派的明争暗斗上。

原本这中中国官员内斗的消息,洋人报馆是不太在意的。但此事又莫名其妙牵涉到外国洋行——当然不会给洋行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。但洋人平的白躺枪,那记者还是可劲儿嘲讽了两句,那辛辣的语气似曾相识,神似退隐江湖已久的ec班内特。

林玉婵看到一个半人高的大箱子敞着口。她跨过一团骆驼粪走近。忽然,两只修长的、铐在一起的手伸出箱子,一把将她拖了进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