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9章 第 239 章(1 / 2)

平心而论,林玉婵代入一下江浙分舵的立场,被苏敏官摆了这么一道,不炸毛才怪呢。

当年本着对金兰鹤的信任,把上海义兴交给他代管。这两年江浙分舵风平浪静,既没跳出来指手画脚,也没给他使绊子,已经尽到了情分。

如今可好,两年的信任,换来一个砸碎了的招牌,连个渣都不剩。

换她她也气。

“可是,”林玉婵提醒,“这十万两花得也不冤啊。大学士裕盛被搞倒了呀!你们打听一下,这裕盛不仅顽固守旧,而且力主严厉‘剿匪’。他虽不曾亲手屠戮反清义士,但曾国藩纵容湘军屠太平军故城,朝中多有人非议,这裕盛上了好几个折子为其辩护,说什么刁民杀不尽,理应斩草除根;还有以前的洪兵起义,杀掉的不少坏官,裕盛都主张给他们厚封厚葬,立碑立传,以传后世,还亲自写了许多讣文,肉麻之极。这种清廷走狗,现在失了势,丧了子,卧病在床,命不久矣,难道不是大快人心之事?单凭这点,金兰鹤就立一大功,天上祖师爷都得笑出声。”

送信老幺一怔,脱口问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苏敏官也是一怔。这个辩护角度过于清奇,他完全没料到。

林玉婵笑答:“我在京城闷了两个月,什么八卦没听过?你们没上过京,自然不知,那里就算是个赶骡车的把式,消息都灵通得很,都能脱口讲出几十年皇家秘事呢!”

的确,京里旗人不同于外地百姓,他们打心眼里觉得这大清是自己家业,因此不管多穷多落魄的,说起朝政动态来,也都分析得头头是道。林玉婵再稍微夸张一下,裕盛俨然成为洪门公敌。

赫德大概没想到在天津还能见到她,微微一惊,举帽致意,跟她握手。

“很高兴看到你重获自由,林小姐。”他礼貌地微笑,“只是耽搁了一个月的公事而已。帮助一位无辜的女士,完全值得。”

耽搁一个月公事也够他受。计划全打乱,安排好的社交联谊都取消,放了多少人脉的鸽子,平白支出多少冗余成本,更别提现在海河结冰,船都走不动。

不过,冤有头债有主,那枪也不是林小姐顶在他脑袋上的。赫德丝毫不提他被绑架劫船的糗事,答得十分高风亮节。

“归根究底,还是银子的效力最大……”

他含笑,瞥一眼她身后不远处。就不跟绑匪打招呼了。他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叫巡捕。

“林小姐,我也祝你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,以后日进斗金,凡事都能花钱摆平。”

苏敏官在后面叫她:“林姑娘,这里马车多,咱们别堵路。”

林玉婵犹豫再三,快速小声问:“他以后不会再被罚款了吧?”

十万两银子只是买铁厂的数目。林玉婵十分确信,从楚老板时代就罄竹难书的各种恶行,光偷税漏税走私人货,按照那严苛的大清律法,真要清算起来,可不止十万。

赫德沉默片时,忽然朝她一笑,冰面反射着日光,在他眼中映出一瞬间的彩色华光。

“托你的福,因着促成铁厂过户一事,让我在朝廷眼里印象不错。”他轻快地说,“过年以后,海关总税务署从上海迁到北京。我近日一直在忙活搬家。”

一阵寒风吹过,林玉婵头脑一冰,惊愕地点点头。

他一颗七巧玲珑心,在外人看来晶莹剔透,角落里却也蒙着灰,附着许多难以消解的块垒。

直到那一刻,她的笑声如同细细的触须,探遍他的角角落落,拂去积年的尘。

他此时才真正相信,这个无名无分的洞房花烛并未折损她分毫。她依旧那么光彩照人,没有后悔,没有落寞,没有好像失去什么的哀怨。

以前义兴也有这种情况,但通行做法是,先把人请到休息间,等船开,船长或大副亲自来赔礼道歉,跟几位商量一下,送点小礼物,或是许诺下次乘船打折,看谁愿意挪个尊步,暂时委屈几个钟头。如果到了下一站有舱位空出来,立刻派船工把人请回去。

他于是把肚里的一串腹稿,什么我会负责,赌咒发誓,变心遭雷劈,都咽了回去,轻声提议:“换个纸卷。”

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林玉婵一边卷纸筒,忽然轻声问,“回去以后……”

他环顾繁忙的码头港口,再看看身周这些性格各的异、跟他颇有渊源的熟人,严肃的脸上微露笑容,很是不舍。

“林小姐!”

忽然一声喜悦的喊声。维克多风尘仆仆,朝她张开双臂,悄声笑道:“我现在是大清国的功臣啦。”

《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》顺利签订。维克多·列文作为中方顾问,圆满完成任务,载誉归来。

林玉婵微微一笑,朝他招手。

这个新签的条约,在茶馆里也听人议论了几句。大清签的丧权辱国条约多如牛毛,这一条虽然也很“丧”,但林玉婵用心回忆,似乎并没有比平行历史中的条约更离谱。维克多也许是良心发现,也许是胆子不够,总之听进了林玉婵的警告,并没有从中搞小动作。

大清国力如此,也不能奢求太多,别把整个西北都割出去就谢天谢地。

作为回报,维克多被聘为总理衙门长期顾问,也跟着赫德一同徙驻北京。他容光焕发,穿一身的貂,身边多了一群神气活现的随从。

“以后咱们可就分居两地了。”维克多十分不舍,装腔作势地抽抽噎噎,“林小姐,我会想念你的……”

“我也会。”林玉婵真心实意地说,“尤其是在用蒸汽机制茶的时候。”

车夫和随从在催着各位洋老爷上车。林玉婵忽略维克多的熊抱是请求,还是按□□惯,跟他握手。

然后笑盈盈问赫德:“bise?”

这是何等幼稚的损人伎俩,赫德没理她,跟她握了手。他可不想再被人拿枪指一次脑袋。

赫德招手,叫过一个随从,取来个长长扁扁的盒子。

“这样东西,你也见过。我既然迁到北京,就不太适合展示在我的办公室了。林小姐,就当是临别赠礼吧。”

林玉婵打开盒子,看到一枚贵重的折扇。那上面墨汁淋漓,写着七个字:

“师夷长技以制夷”。

这是当年筹办同文馆之时,文祥赠给赫德的。扇子上的口号在现在看来已经有些过时。大清朝廷上下已经摒弃了不切实际的“制夷”愿望,改为跟列强通力合作,试图“师夷长技以自强”。

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。凡是想赚快钱的,多半都会自掘坟墓。”苏敏官用警告的语气说,“这不是你常说的吗?”

就算争取了一年的期限又怎样,他在博雅的股份最多价值四千两。一年之内要变回十万,无异于赌博,立时会激发出不理智的决策。

由奢入俭难。当初王全就是受不了“从零开始”的漫长,急于重建昔日德丰行的排场,最终陷入借钱炒房的泥坑,把自己坑得一塌糊涂。

林玉婵笑了:“谁让你一年赚十万两了?我把人打发走,让他们先别来烦你而已。你先好好休息,别管这些杂事。我送你回去?”

苏敏官笑出声,额头抵她额头,闭了一刻的眼,调整心绪。

“回去有债主堵门。”

而且……一个月内,贱卖了义兴的全部,好像收藏家亲手砸碎自己珍贵的藏品,带来的伤害难以愈合。他不太想回到那个熟悉的门面,甚至不愿意想任何跟“船”有关的事。

一只细细的手勾住他小指。茶馆里人来人往,纵然有门帘,她也不敢太放肆。

她的手凉。一丝清明,从小指蜿蜒向上,注入他的心。

林玉婵忽道:“博雅的生意越做越大,老赵如今是兼任账房,似乎有点忙不过来。”

语气闲闲的,带着点暗示的笑意。

苏敏官全身微微一震,睁眼看她。

他春风得意时,不止一次跟这小姑娘开玩笑,倘若博雅做不下去,亏钱破产,欢迎来义兴做账房,他包吃住。

这个offer给出了三年。在这三年里,林玉婵驾着博雅小破船在商海中探险,屡次驶过惊涛骇浪,几次被颠到散架的边缘,所幸船还没翻,也就一直没去义兴那里报到。

没想到风水轮流转。到头来却是她率先抛出绣球。

苏敏官的一颗心,被她这句话,从纷乱的纠结中拽出来一点点。

他脸色明朗了些,笑问:“是想让我加入博雅,还是只想让我挣钱还债?”

林玉婵轻轻吐舌头。

博雅是股份公司。按照现行的、支离破碎的商业律法,任何合伙人的加盟请求,都得经过大股东的一致认可。譬如郜德文通过投资蒸汽机而入股,是林玉婵磨破嘴皮,说服大部分股东才得以实现的。

苏敏官在博雅还有三千两银子的原始投资。这些钱足够他升格为合伙人,进入博雅的决策层。

不过,也需要其他股东表决同意。

而且……

林玉婵笑道:“你估计受不了我们这么懒散的风气。”

有些话她不好意思说。她只想将苏敏官拉出低谷,给他找点事做,换换心态。可不打算把自己的事业拱手相送。博雅的经营方式跟他不是一路。若苏敏官真有话事权,以他的野心,他怕是忍不住插手人事任免,大刀阔斧地改革,直到把这家潜力巨大却蛰伏多年的小本商号,彻底做成摇钱树。

苏敏官从她的口气里听出了些微警惕的意思,无奈低头笑。

她话音一滞,解第三颗扣子。

“我会慢慢还现银。”她坚持,“十万两白银,也就是大洋行一年的利润。现在看起来很多,等博雅慢慢做大,也不是不可能挣出来。你不许小瞧我。”

倒不是她有多想欠这个债。但总得把话说清楚,让他知道,她只是单纯的想对他好,不是因为“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