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2章 第 212 章(1 / 2)

宽敞的领事馆门厅内挤满了人,热气蒸腾,显得无比逼仄。

至于教员,林玉婵梳理人脉,最终请到两位:康普顿小姐和她的闺蜜莱克小姐。她两位的父亲,一个是报馆主笔,一个是洋行雇员,偏偏都凑了炒地皮的热闹,亏了大笔的钱。虽不至于家破人亡,但两位小姐的吃穿用度已经大幅缩减。两人商议之下,决定结伴出来赚点外快。

至此,原告陈述告一段落,林玉婵终于可以坐下。

听不懂林姑娘长篇大论说的什么。郜德文只想:我要学习多久的洋文,才能开口说出她那样的话?

林玉婵也有点舌头打结。好在是“开卷考试”,,手头有现成稿子,脑细胞还都幸存。

发现没人给她倒。

马清臣抱着胳膊坐在被告席上,一脸凝重,不时和泰勒律师咬耳朵。

泰勒律师是他高薪聘请的洋行法律顾问。他五官犀利,西装剪裁犀利,胸口别着的钢笔都比普通钢笔犀利。他法律话术熟稔,在大英各殖民地打过几百场官司。

他们已经准备充足,等那个班内特出场,直接盘问班内特先生是否对马戛尔尼太太有非分之想。杀人诛心,把这班内特批倒搞臭,看陪审团向着谁!

一个月后,当林玉婵再临玉德女塾,听到几个学生在用磕磕绊绊的英文跟康普顿小姐唱“areyousleegareyousleeg

otherjohn”的时候,感动得一塌糊涂。

这是她参与创办的书院哎!

当初在学校里做题做到吐,今天终于成了那个“可以随时进教室视察”的,学生们见了她还鞠躬,可谓咸鱼翻身,有种衣锦还乡之感。

虽然以现在的规模,也就是个家庭补习班。但是以后……

她心里画蓝图。以后,传教士会在中国办很多学校。启迪国民的同时,也难免灌输一些不合时宜的宗教、殖民和投降主义思想。

林玉婵大大方方朝那小厮招手:“给我也来杯茶。谢谢。”

小厮假装没听见。林玉婵提高声音,又说一遍。小厮撇嘴,还是没动。

后排有人看不下去,叫道:“给她倒!”

英国的法庭跟中国衙门差不多,开庭繁文缛节一大堆。先是遥祝女王圣体躬安,然后介绍在座各位,介绍原告被告,介绍今日的庭审流程……就花了半个小时。

林玉婵听从摆布,宣誓的时候也跟着敷衍地招呼了一下上帝,心中只是反复排演着待会的说辞。

英美法系是判例法,判决主要靠以往的案例积累,而非依赖明文法典。关于嫁妆的法条修订只能算作参考依据,并不能一锤定音地左右判决结果。

这条嫁妆法案,只是给了原告一方进行诉讼的资格,让她们不至于连状子都递不上去。

真正左右判决结果的是陪审团,她今天需要用嘴皮子来争取这些人的同情和支持。

窗外的炮舰静静泊着,街道上依稀还能听到人声,有人趴在栅栏门前,向领事馆中的仆役打探小道消息。

“下跪了吗?打板子了吗?……洋官会休妻吧?……”

林玉婵从帖袋里拿出一叠纸张,开始陈述。

她只是班内特先生的喉舌。这些信纸,都是“班内特先生”从香港寄来的现成陈述,她只要照本宣科就行了。

报馆主笔康普顿先生也验过笔迹,证实信件作者是班内特先生无疑——康普顿小姐为了投稿不被怀疑,早就悄悄练了好几种不同字体。

“……这位可怜的马戛尔尼太太,家人遭遇不幸,而父亲给她留下的唯一一份遗产——五千两银子现银嫁妆——是她唯一可以缅怀家人的途径。ec班内特先生认为,丈夫对妻子应当呵护爱护,剥夺她对这份嫁妆的所有权,是十分粗鲁无情的举动……更何况,议会已经通过了法律……”

也许以后还能开设更多科目,请来其他大佬……

譬如医科,由于男女之别,很多妇女生病只能去求女医,而当今很多自命女医之人,实际上大部分都是神婆。真正懂西医的女子少之又少,耽误不少人命。也许她可以请西医专家,培养一些初级的女性医生护士……不能让教会垄断这些……

导致他原本的盘问策略完全作废。泰勒先生一肚子气。

…好吧。外教难得,有人愿意来,林玉婵谢天谢地。

好在这外教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,从字母开始教起,有耐心就够了。

学校规模小,不需要什么行政人员。林玉婵做了“总办”,相当于总务处主任,张罗各种后勤;郜德文由于是金主,于是请她做监督,给新学校冠名。

直到开庭,她才真正亮出性别,避免节外生枝的八卦。

书记员看着这个乱入的中国姑娘,她秀发柔顺,梳个蚌珠头,身穿传统的中式袄裙,轻盈的布料贴合在她肩膀腰间,即使是宽阔肥大的平面剪裁,也能隐约看出那窈窕的身段曲线——女性无疑。

旁听众人也目瞪口呆,互相询问:“怎么是个女子来代理?这合规吗?”

随即有懂法律的答:“法理上似乎没问题。这中国女人说她是望门寡——按大清习俗是寡妇,以咱们的说法,依然是单身。这两种身份的女人都可以作为法律主体出庭。”

中国人怎么了,不配说话吗?

嘴上笑得甜:“我是英国班内特先生指派的代理人。我只负责忠实传达他的意思。”

苏敏官和那几个汉口商人以自身经验嘱咐她,在洋人自己的主场法庭里,不要奢望平等对话,能让他们听进你的发言就是胜利。

于是林玉婵做好自己的心理建设,不指望在今日宣扬什么平等民权。当好工具人,能拿回钱就是万事大吉。

那班内特远在香港,鞭长莫及,又没法飞来救场,只要把这中国姑娘盘倒,今天就稳了!

他扬起狭窄而犀利的脸庞,轻蔑地瞥了一眼林玉婵,慢条斯理翻着手中笔记。

在西方礼教中,未婚小姐出门工作虽然不体面,但也要分情况。像她们这种,去当女教师、教女学生,也算符合社会规范。

因着家里缺钱,长辈们也就同意。旁听席上,康普顿小姐不时暗暗点头,无意识地用口型追逐林玉婵的话。

毕竟这些优美的文辞,大多数是她润色过的。左右看看,不论是旁听大众,还是陪审席上的老爸,都听得聚精会神。就连她老爸,那个挑剔严格的报馆主笔,也偶尔重复一下林玉婵演讲中的精彩短句。康普顿小姐不由得面露笑容。

两个女皮匠商议出的策略,从一开始的舆论造势,就要打悲情牌,利用大众同情一个家门不幸的女人的心理,让更多的人站在郜德文这边。

而不能上来就援引法律和鼓吹女性权益。毕竟租界里的侨民,有些在中国居住日久,并不了解本国最新的法律修订。而且租界里男女比例悬殊,八成侨民都是男性,而且是有钱有权的顶层男士。要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把他们洗脑成当代女权先锋……

“根据大英帝国普通法,一男一女缔结神圣的婚姻以后,丈夫就成为妻子的监护人。他有义务监督她,保护她,将她的财产加以守护,让她免受复杂外界的风雨侵害……”

这八名女学生,小的二十岁,大的已年过四旬,都已过了读书上学的最佳年纪,文化水平最高的不过认识百来个汉字,能读个衙门告示,提笔能写个欠条。出身也都不高,有的一开口就是粗俗俚语,跟“书香门第”差着十万八千里。

就她们,圣贤之书都没读过,礼义廉耻一概不知,还想学洋文,念洋书,当才女?

有人思想更龌龊:女人学洋文,一定是要去伺候洋人了。这书院绝对有问题。

不过有上次冲击商会、反遭逮捕的前车之鉴,邻里也不敢多管闲事,唯恐惹祸上身。且听说学生中有洋官太太,那更不敢大声议论,只有格外绕道走。